首页 > 原创天地 > 正文

别思天边梦落花——给母亲(第五版)

文章来源: 点击数: 更新时间: 2011-06-18

    这几日天气骤冷了。听母亲说,北国像是一下子进入了冬天,几夜北风后,华氏四十度,摄氏低于五。而越寒冷的日子,我越容易生出相思来。像白居易的红泥小火炉,像归有光的枇杷树,像杨绛先生想念小时侯握在父亲大手里的小手,像朱自清先生想念父亲爬月台的背影,我也时常地想念起母亲来,想念的时候心底里有一晕一晕的伤感恍然一闪而过,零星星地堆在过去的时间里。我想要记下来,提笔握管,却犹生迟疑,恐不能说出我心中爱念她之万一。看到林徽因一张坐在庭前老藤椅上的照片,总让我想起母亲站在屋檐下小廊上看花闲谈的侧影来。这是“为有相思能驻景”吧,这是“记得绿罗裙,处处怜芳草”吧。我心里又恍然了。
  母亲爱极花草。我家中房舍粼次,四面环合,所余空处不多,她却依然能辟出两个小花园来。花草藤木,有闲暇时日日增添。不几岁,五月榴花,秋日葡萄,樱桃,核桃,酸枣,红柿次第,铁树、冬青、棕榈长绿,就渐渐四季开落,花月扶疏起来。也有玫瑰花,我们家乡不远处的南面古黄河流经,称黄河故道,沙堤上遍植玫瑰,我们移植几棵过来种在园里,在花事最盛的时候采摘下一些花瓣,由她自己做成玫瑰花酱。过年时,放在各种甜的面食里,花香异常。
    我虽素来爱树散淡,不喜繁花。园里很多花草都不认得,也不关心,却也真是喜欢夏夜里,影壁上照进掩映的爬山虎叶子的交错的月光,斑斑驳驳的明落。前一年,她又新植一丛小兰,一株香蕉。北方的气候里,香蕉虽是无果的,长势却依然惊人,不足半年,已是亭亭如盖了。我开玩笑问她,“长得真快,要赶上旁边那棵老梧桐了,不过,凤来栖梧,亦可栖蕉树乎?”前人说,养花养性。我常自愧宽容忍耐多不及母亲,从她处可承学者颇多,或许也在母亲之养花木中吧。
  往日里读书看到“能者劳而智者忧,无为者无所求”,不免慨叹难许,若人人长于安乐,哪有天生成能者。母亲本外祖家爱女,少时倍受爱宠,不叨病忧,一旦立业成家,为人妻母,从此甘苦生涯。如今称女子贤德,不过是“上得厅堂,下得厨房”了。这几年里,父亲操劳教务,母亲亦忙于教职,家务外还帮祖母操劳稼穑。家中堂室盈人,母亲上侍下抚,以至一年冬春始末鲜有整日之闲暇也。如今女权斗争演烈,我看得见虚构里现实里的衣香鬓影,可母亲劳碌的身影对我,却总像庞德的那句诗:“在人群中幻影般闪现,湿漉漉的树枝上花瓣数点”,愈简愈真。我看汪氏传记时,里面有记载说,1922年,汪兆铭请温幼菊画《秋庭晨课图》,并题记其上,“右图兆铭儿时依母之状也。其时兆铭九岁,平旦必习字中庭,母必临视之,日以为常。”这总让我想起项脊轩门上的轻叩声,“儿寒乎?欲食乎?”又想若非幼失恃祜,而有这慈母的陪伴教导,汪兆铭定不至于背失大节,负上千古骂名的。如有着几千年文化积淀的中国传统的其他母亲一样,我的母亲,在我眼中总是有着难言的美好。
  母亲有时说起,我三两岁时,常偎在她身边读书,诵至太白诗“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”时,稍会其意,对她遐叹三千之浩长;复又自外祖父处听了太祖朱元璋少小极穷苦的经历,就急忙忙跑过去再说给她听。我自然已无记忆,现在回想起来,她所念想的,或是我们小辰光时,她小女环膝,花间经诗的乐趣。如今我离家是愈来愈远了,且以后还要向更远的方向行去,心底却有些总是念念记着的:像昔年冬日里,外祖父煲在红红炉火上羊肉砂锅的滚烫;我偎在外祖父身边听他讲故事时,一抬头看见的满星子的夜天;还有母亲自制的玫瑰花酱的浓香,和她为我们并指量身,裁得的冬衣,有一寸一寸窝心的温暖。
  我如今愈经历世事,愈贪恋她的温暖。偶然横遭人情,或身心劳苦至极,一旦停歇下来,忧伤顿生,眼中山水心中事,都不过她的身影。想佛门中信事事因果之业,伊本释家子,亦又慈心善行,此去人生几十年,真望母亲身心优渥,诸苦不受。我曾说,若有可能,愿终我一生伴其左右,她与别人一样,笑我痴顽,可我真愿倾尽所有之心力,为她祈得永远的康安。
  唉,冰心先生的那条摇荡的小纸船,史铁生先生的那份关于秋天的怀念,这深深又深深的眷恋……(本文获得编辑出版协会征文比赛一等奖)